老夫人气得用孔雀藤雕拐杖敲地,连声说:“反了反了,这家里反了!”
宋氏摇摇头:“怪我,都怪我教女无方,才让阡陌变得这么无法无天的,仗着自己是主子就拿丫鬟撒气,如今闹出人命来,可怎么善了?”
董怜悦脆生生地劝道:“母亲别急,还好是桃枝自己想不开自杀,不会连累我们扯上官非。”
“什么叫还好是自杀?”宋氏斥责她,“这话传出去叫外人听见,还以为我们董家的女儿都不拿下人当人看呢,到时连你们父亲的官声都跟着受损!”
董怜悦小脸满是委屈,看向董阡陌。
不过出了这种事,董阡陌自身难保,哪还能顾及别人。
老夫人手扶着额头,慢慢问:“如今这般,可如何是好?老三媳妇,你拿个主意吧。”
宋氏惋惜地看着董阡陌,叹口气说:“我一手将你带大,你素来乖巧,我也疼着你纵着你。可现在不狠心不行了,若你逼死丫鬟的事传扬出去,萱莹、仙佩和怜悦三人也会跟着你受连累,将来不好议亲。”
“那母亲预备怎么处置我?”董阡陌问。
宋氏张两下口,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,“城外菜根庵的景致尚好,你去那里住段时间吧。”
“母亲让我出家?”
“不用削发,可苦行磨砺不能少,”宋氏肃容道,“你的性子也该磨磨了。”
“阡陌遵命。”
董阡陌垂头,贝齿咬唇,在外人看来是服罪认命的样子。
可她的眼睛却往后方的鹅卵石道上一瞄,小道尽头走来几个人,其中一人隔了老远就说:“董夫人你不是开玩笑吧?似她那种闷不吭声的性子还让她磨,马蹄铁都磨穿了,她连渣都剩不下了!”
来的是宇文昙和宇文藻,另有随从数名,七八人清一色的提花鹤氅,宽长曳地。大氅下每个人都穿着绣有流云暗纹的深色劲装,风尘仆仆。
说话的是宇文藻,虽然他是郡王之尊,为人心直口快,但在董家的家务事上实在轮不到他插嘴。
老夫人面色难看,开口问:“小昙,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?不用去上朝?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正想悄悄掩过此事,就突然来了京城有名的愣头青。
有这位藻郡王在,什么事都休想绕过他去,搞不好会弄得人尽皆知。
宇文昙答道:“我跟八弟西郊夜猎,至晨方归,经过董府外面看见浓烟腾起,我担心外祖母的安危,就进来看一眼。”
老夫人点点头说:“好孩子,你有心了。这里一切都好,是阡陌的丫鬟失手引火,才闹出点乱子来,已经全解决了,她娘正在教训她。这里没事了,你们去前厅用杯茶再走吧。”
逐客令下的如此明显,可偏偏有人听不懂。
宇文藻不可思议地问:“只因为底下奴婢点火,她就得发配去庙里?我知道太师府的家教严,可再严也得讲理吧,宫里也没听说有奴婢犯错,主子要跟着连坐的规矩。”
宋氏堆起笑脸,道:“郡王爷古道热肠,好心过问我家的事,可几个姑娘脸皮子薄,把她们姊妹的事说给你听了,回头肯定是我落埋怨。郡王爷还是别问了,让你毓王堂兄带你去前面逛逛。”
“老八,走。”
自始至终,宇文昙的目光只看过老夫人,董阡陌却能察觉来自他的不明情绪波动,冲着她来的。
“不走!话都让董夫人说完了,连句辩白都不让她说,我头一个就不服。”
宇文藻果不负“呆霸王”之名,哪里有不平事,哪里就是他的地盘,才不管这里是不是董家的后院。
顿了片刻,老夫人板着面孔道:“阡陌,你要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,桃枝之死你也做个交代,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。”
董阡陌犹豫地说:“我想说……刚刚她的手动了一下……会不会还没死?”
众人均是一愣,一起朝烧毁的半扇木门后看,地上女子的手指果然动了动,虽然整张面上焦黑,可眼白在动,分明还有气息。
宋氏忙叫请大夫来,又叫人将桃枝先抬到干净的石台上。
回过头,宋氏忍不住责备董阡陌,“你这孩子,见桃枝没死也不早说,万一误了救治怎么办?”
董阡陌局促不安地解释,“女儿从没见过死人是怎样的,听大家说起人命官司有多么严重,我早吓傻了。见她会动,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呢。”
一旁的宇文藻笑道:“她没死,你就不用去菜根庵咽菜根了,这你可要好好谢我。”
宋氏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不光是阡陌,我们都感激藻郡王主持公道,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跟桃枝还脱不了关系。她自寻短见,也是因之前受辱想不开,不管她死没死成,这一笔都抹不去。”
这下,连宇文藻也找不出反驳的话了。
他瞄一眼董阡陌,压低声音问:“你怎么着那个丫鬟了,她就要去寻死?”
董阡陌难过地摇摇头,“别说了,全都是我的错。”
“你不愿说,那让这个丫头来说。”
董萱莹将一名梳着双髻的绿衣小婢往前一推。
所有人都看她,小婢紧张地说:“奴婢叫桂枝,和桃枝都在风雨斋做洒扫的粗活,很少能见着主子。前两天桃枝跟我说,她仰慕毓王殿下的风姿,能让毓王殿下看一眼,她死也甘愿。不知怎么的,这话叫四小姐听见了,很生气的说表兄是她一个人的,让桃枝快去死。”
“这……没可能吧。”宇文藻诧异地看向董阡陌。
毓王宇文昙,与此事有一点关系,不少人要看他是什么反应,却遗憾地发现他俊美的面孔冷漠如昔,冷月照水,云过天空,连眼神都未有一丝波动。
也对,仰慕他的女子太多,董阡陌和桃枝都不算什么。
董阡陌涨红了脸,气愤地说:“桂枝,我不知哪里得罪过你,让你这样冤枉我。”又对老夫人说,“孙女太冤枉了,桂枝说的话,我断断不敢认,也从未讲过。”
老夫人满脸失望,此时此刻,她老人家只想把宇文藻一干人全轰出家门,把这些招人笑柄的家丑藏起来,可惜现在做什么都太迟。桂枝补充:“四小姐用戒尺打桃枝,用发簪扎桃枝,都是奴婢亲眼所见,只要看看桃枝的伤口就知奴婢有没有说谎了。”
“哎呀!”
一直看好戏的董仙佩突然出声一喊,指向石台上仍在昏迷的桃枝。
卷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,果然有很多新旧不一的伤痕,长的淤青痕迹,小的结痂伤口,都与桂枝所说十分符合。
董仙佩退后两步,觉得自今天起重新认识董阡陌了,“平时看四妹你弱不禁风的,没想到动起手来这么狠。一个粗使丫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,你就拿她这么撒气法儿,呵呵,往后我可不敢跟你开玩笑了。”
董阡陌无言以对,众人看她的目光交织着复杂。
宋氏仿佛大受打击,只差没把痛心疾首四字刻在脸上。
摆了摆手,宋氏用自怨自艾的口吻说:“都别说她了,论起来还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错,是我没把她教好,才让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硬手狠。阡陌你说,你是愿意认错还是认罚?”
董阡陌坚持说:“女儿真的没做过,不能为这个认错。”
“那就是认罚了,好,好,”宋氏咬牙道,“王嬷嬷,取剪刀来。”
“是!”
“取剪刀干什么?”宇文藻问。
“依着董家家训,须得剪掉她的长发以示惩戒,送去庵堂修身养性。”宋氏接过银剪刀,拉过董阡陌虚空着比划了两下。
身形单薄,乌黑的头发,云水般披散在两肩。一个年仅满十六的名门闺秀,马上就要去和青灯古佛为伴了。
宋氏不忍心地说:“只剪流海和鬓发吧,蓄这么长也不容易。”
董阡陌垂头道:“谢母亲手下留情。”
宇文藻略有不忍地扭开脸,这时,老夫人乘机说:“小郡王你不要将这件事传出去,我们全家上下都承你的情。”
“放心,小爷又不是长舌妇,没事乱嚼别人家的事。”他闷闷道。
董阡陌突然朝后瞥了两眼,露出点疑惑神色,欲言又止。
银剪刀“咔嚓”重重剪了第一下,这时候,董阡陌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道:“慢!”
宋氏停手,挑眉问:“你还想说什么?”
董阡陌犹豫地说:“桃枝平时不常在我跟前,我也认不仔细,可这名受伤的丫鬟……怎么看着不大像桃枝。”
宋氏哧地一声冷笑:“她不是桃枝又是谁?桃枝之母周大娘来接女儿了,就让她说吧。”
周大娘远远走来,隔着五丈远就“哇”地大哭起来,跑上去抱起石台上昏迷的丫鬟,没哭两声却戛然中断了。她脸上挂着泪,茫然地回头问:“这不是我女儿啊?我的桃枝在哪里?”
宋氏张口结舌,吃惊莫名。
老夫人、董萱莹、董仙佩、董怜悦,无人不惊奇。
董阡陌松一口气,虚软地笑着说:“第一眼瞧见桃枝倒在火场里,我还说这不可能,早晨离开风雨斋时,桃枝还在门口绣梅花,好端端一个人怎会那么想不开。”
第21章 伤痕累累,是谁下狠手